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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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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識字?”崔舒若彎了眉眼, 神女般精致美麗的面容恍如春水浮風,波光灩瀲。

“你為何會有這樣的念頭?”由不得崔舒若不驚訝,她遇見這麽多人, 逃難的女子也好, 流浪的乞兒也罷, 在困頓時, 唯一所求不過是吃飽飯,倘若能有一份工夠叫他們幹一輩子, 那更是得天之幸, 再不敢奢求什麽了。

這是頭一回, 一個十二三歲的貧家女,向她祈求識字的機會。

黑黢黢的少女當真是身無長物,貌不驚人,可她面對崔舒若的問題,也不似一般平民般退卻, 而是鼓起勇氣回答, “回稟郡主娘娘,我想識字, 是因著想填飽肚子。”

崔舒若垂下眼睛, 她肌膚白皙散發瑩光, 渾身衣冠整潔,發上的珠翠隨意一件都是庶民們辛苦勞作一生連方寸都買不起的。

這一刻,俯視與仰望間, 仿佛橫跨鴻溝。

“你做女工,一樣能吃飽, 一樣能有工錢,為什麽還想識字?”崔舒若輕聲問。

在崔舒若的詢問聲中, 少女說話卻越來越流暢,不斷堅定起自己的心意,她擡起頭,明明不漂亮,可當她望見崔舒若時,眼裏卻像有了璀璨星河,“碼頭的苦工,抗大包從早到晚累到擡不起腰,勉強可以填飽肚子,鋪子裏的掌櫃笑嘻嘻的撥動算盤,也能大魚大肉的吃飽。

村裏……識字的先生,不但能吃上白米,走到哪裏都能受到尊敬。

填飽肚子與填飽肚子之間也是不一樣的。我不明白那麽多道理,可我清楚只要識字就能不一樣,我想過好日子,想填飽肚子,但不僅僅是填飽肚子。”

這一番話,已經是少女能說出的最大見識。

而落在旁人眼裏,未免野心太大了,字哪是庶民可以學的?又豈是一介女子可以學的?

道理人人都懂,識字等同於好日子,等同於受人尊敬,可卻沒有幾個人敢生出此等奢望。因此,聽見少女所言的人,大多數露出不屑的神情,若非有崔舒若在,只怕要大聲嘲笑她的癡心妄想了。

系統也在這時候提醒起了崔舒若。

【哇哦,親親,她的成長值好高!】

【雖然現在各項數值都不突顯,但是按照主系統的數據統計,成長值高的人,更容易汲取學識,後期各項數值都非常容易上升,是個不折不扣的潛力股哦~】

【溫馨提示:如果是成長值高的人,往往野心也好高,建議親親妥善處理呢!】

崔舒若沒在腦海裏理會系統,因為她將黑黢黢的少女從地上扶了起來,她眼底滿是笑意,那更是一種對同為女子的欣賞讚美,“你很好,以後的你更會感激今日的勇敢。”

崔舒若也同時在腦海裏回答系統,“有野心才好。”

這個世道對女子苛刻,她不反對沈湎於家族榮光,做柔弱菟絲子的女子,可她更欣賞有野心、敢在男人都如豬羊、朝不保夕的亂世裏搶奪機會的女子。

而膚色黑黢黢的少女在聽到崔舒若的話後,先是一楞,然後眼底迸發光彩,重新跪在地上瘋狂磕頭,即便額頭被粗糲的土地劃蹭出血絲也依舊欣喜不已。

“多謝郡主娘娘恩賞!”

她的面前是崔舒若穿著的雲頭履,祥瑞的繡紋圖案便需要幾十貫,那恰好是將少女賣掉的價錢。

崔舒若繼續問,“你叫什麽名字?”

“回郡主娘娘的話,賤名引睇兒。”引睇兒恭恭敬敬的回答。

崔舒若搖搖頭,“這個名字不大好。”

引睇兒當即抓住機會,跪求崔舒若為她賜名,崔舒若卻依舊推拒了,“不成,既是你為你自己爭到的前程,便該由你自己做主。不是說要識字麽?等你識完字,能讀得懂字中含義後,你便為你自己取名。”

引睇兒哪有不應的,自然是俯身對崔舒若一再跪謝。

引睇兒的成功也勾得旁人意動,識字啊,那可是多麽大的殊榮!在周圍女工們艷羨的目光裏,引睇兒高高直起脖頸,有榮與焉。

在所有見證一切的女工們心潮湧動時,崔舒若轉身,寬大的袖擺颯颯作響,大氅上富麗纏綿的穿枝花紋在冬日暖陽的照耀下晃得人不禁瞇眼。

來這裏不過短短一載多,她身上已是沈沈的貴族威嚴與從容氣度並存。哪怕不扯出仙人弟子的身份,如今的她,也叫人不敢直視,凡是被她目光所掃過,盡皆低頭避開。

她漾起淡淡笑容,一開口就叫人不由得認真聽,“識字,你們也都有機會。”

等到女工們驚喜的擡頭時,崔舒若微笑著繼續說,艷紅的火紋花鈿襯得她灼灼如華,帶著郡主的尊貴,“可識字的機會是要靠自己爭取的,倘若你們能在織布或是繡紋上有所得,也能和她一樣,有識字的可能。”

在這個世家把控大部分書籍,庶族們即便再有錢財家中都未必能有幾本書的時代,識字,是極為珍貴的機會。

平民家中的男子都得不到的機會。

僥幸能識得幾個字,可以寫下錯字連篇的家書,都能讓周圍的村民萬分敬佩。

在此種情形下,可以想象,對流民出身的女工們,識字是多麽大的誘惑。而傳出去,又是怎樣的軒然大波。如今崔舒若尚且沒有和世俗所有人對抗的能力,更不可能讓所有的女工都得以識字。

那就公平一些,利益最大化,她把識字的機會留給敢於爭奪、足夠靈慧的人。

崔舒若噙著笑,向她們告知了識字的可能。

至於誰能把握住,只能各憑本事。

在崔舒若的預期裏,五六百人的女工,最終能被選出來識字的,不會超過二十個人。但等到後面,識字的女工們倘若又影響了些人,想來……那些迂腐的文人們也沒有什麽指責的立場吧?

至於世家,怕是不會將目光放在這小小的繡坊,反而另有去處苦惱。崔舒若似乎想起了什麽,臉上的笑容更甚。

而此刻的她,姝麗明媚,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裏盛滿野心與笑意,可越是如此,那雙眼睛愈是迷人。

齊平永的目光不自覺追隨崔舒若,只覺得一刻也不能離開,此刻的她光芒萬丈,即便脫離齊國公府為她賦予的一切,她同樣光彩奪目,吸引人註視。

等到成功勾得女工們信心十足,摩拳擦掌了,崔舒若才讓她們都回去繼續做活。

比起還不穩妥的識字,做好當下的活,賺到錢能維持生計,才是最重要的。

崔舒若也自顧自地走向正堂,畢竟曾經是齊國公府的莊園,形制還是有的,就是後來添置了些機具,又建了不少屋舍,用來安放無家可歸的女工們。

因為齊國公府原本的下人們在,這些地方倒是不大讓閑散的女工過來。

她們即便想要出去,也都是走的角門,正門的一條路壓根不讓踏足。雖然稍顯不近人情,可裏頭的管轄嚴苛些,時時考察是否沒上工,從長遠來看,還是為女工們好。

而且在崔舒若的爭取下,她們也能像官員一般十日一休沐。至於平日裏,只要不是上工的時辰,都可以出去,唯獨酉時末必須歸來,否則便算違禁。

若是違禁的次數多了,不僅僅是扣工錢那麽簡單,還會被趕出去。

雖然看似嚴苛,可這樣反而讓繡坊能更好的運作下去。況且比起那些賣身為奴,動不動被主家打殺,或是她們本來會被餓死的結局,如今這樣,簡直是大幸了。因而從沒有人敢提出非議,甚至小心遵守著一切,很少有女工敢耽誤上工的事。

在齊國公府的庇佑下,能吃飽穿暖,還有工錢拿,而且體體面面,倘若被趕出去弱質芊芊的女子,只剩下死路一條。

崔舒若坐在堂前,翻看岑明月遞上來的女工們上工的記載簿,整整齊齊幾乎從無紅圈的耽擱、偷跑,還是挺叫人訝異的。甚至有不少女工常常熬夜上工織布,到了夜裏,即便故意熄滅燭火不想讓她們織,也要開著窗戶,對著微薄月光,小心地織。

但仔細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繡坊裏的女工都是逃難來的,苦日子過慣了,織布的差事多勞多得,趁著如今抓緊攢錢才是最緊要的。

若非人要睡要用飯,只怕她們可以不眠不休的幹活。

崔舒若合上簿子,她擡眼看向岑明月,“這樣下去可不行,人都要熬壞了。雖說如今有訾家兜底,織好的布不愁賣不出去,但也不是這麽個掙法。”

崔舒若仔細想了想,“這樣吧,從今日起,若非有急活要趕工,過了酉時,織布機的屋子都不許有人。過了這個時辰私自去織布的,那段時辰的工錢統統作廢。”

她一錘定音,免得到時候真有人熬壞了身體。

只是為了給自己攢錢也就罷了,有些女工逃難來,還拖家帶口,不少女子賺來的工錢都給夫家收去了,被迫多上工來養活一大家子。

岑明月也清楚裏頭的不少彎彎繞繞,她屈膝福身,應下了崔舒若的吩咐。

除此之外,到時沒什麽要擔憂的大事,至多不過是同舍的女工們鬧矛盾,有的還大打出手,等等雞毛蒜皮的小事,這些岑明月都會處理好。

當初崔舒若救下岑明月的時候,當真只是出於同為女子的義憤,可岑明月為人公正,自己的言行都比照著聖賢記載的德行典範苛求,她以身作則,底下的女工們壓根尋不出有非議的錯處。

如今倒是叫崔舒若少廢了不少功夫。

等把事情都處理清楚了以後,崔舒若才開始安置引睇兒。按引睇兒之前的說辭,她家裏人既然存著把她賣了換錢帛的心思,倘若知道了她進繡坊做工,怕是也不會放過壓榨的機會。

救人救到底,崔舒若幹脆安排人花些錢帛,讓引睇兒的家裏人簽下契書,只以為她被賣給了國公府,而後再把契書還給引睇兒,讓她依舊是自由身。

引睇兒看著崔舒若井井有條的為了她發號施令,不由心神雀躍,既是歡欣,又是因著馬上能迎來新的日子。

崔舒若吩咐完以後,見到引睇兒的神情,她頓了頓,還是決定交代兩句,“你方才被羯族人劫持,是因我國公府的人疏忽,才有的無妄之災。我會彌補你,你方才說的做女工和識字我也都應下了,但也僅此而已。

今後你同繡坊裏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工沒有差別,亦不可驕躁。”

訓誡的話說了,也該懷柔關愛兩句,崔舒若軟了軟語氣,“不過,你傷口還未好,可以歇息兩日,正好熟悉熟悉繡坊。明月,往後讓她跟著你。”

岑明月恭敬的應是。

引睇兒到底是農家女,雖然有兩分膽氣,但並不夠規矩,聽見崔舒若的話,興奮的擺手,“多謝郡主娘娘厚愛,我不過是卑賤粗人,無需修養,一會兒就能去上工。”

聞言,崔舒若沒說話,只是微笑。

但崔舒若的婢女鸚哥當即變了臉色,平日裏愛說愛笑,似乎只識得聽旁人是非的婢女,臉一板,竟也不怒自威,足以唬得平民小吏心中一顫,“大膽!我家郡主的話也敢隨意駁斥!”

引睇兒果然變了臉色,崔舒若還是坐的安穩,八風不動,臉上含著輕笑,“若想要有個好前程,光有抓住時機的膽氣可不行,你在明月身邊好好學,會受益匪淺的。”

崔舒若說完就讓引睇兒下去了。

她轉而問起岑明月繡坊裏身子健壯些的女工有多少,還有哪些是舉目無親的,又問起上工的時辰約莫多久就大概能將定好的活做完,等等。

關於趙平娘說的操練繡坊裏的健壯女工,著實讓崔舒若十分心動。這些人用好了,說不準會是將來在亂世裏立足鬥爭的資本,尤其是親人盡皆失散,孤苦無依的。

尤其是今日的引睇兒,給崔舒若提了個醒,她還可以招周遭人家的女工,有國公府的名頭,不會有人懷疑,但麻煩就在於怕人心不足蛇吞象,而且未受過教化的人愚昧無知,瑣碎的麻煩事會十分多。

而等人越來越多,不能光指望一個岑明月。

岑明月能管好這些人,主要還是因為她們都是逃難來的,她自己又有點威望,等到從周遭招攬人,不同的出處很容易形成對立。

崔舒若如玉般瑩潤的手漫不經心的轉動茶碗,開始思索下一步的對策。

她心裏多少有了點思路,繡坊如今也沒什麽大事,她也就不必繼續待著這裏了,其實過夜無妨,但有齊平永和趙知光兩個人在,她難免厭煩。

鬼知道趙知光會鬧出什麽幺蛾子,他似乎看齊平永十分不順眼。

前頭才鬧出射中人的事,幸好射中的是胡人。

而胡人為什麽會喬裝打扮到並州也值得思量,事關重大,崔舒若沒有命人單獨把羯族人送回齊國公府,而是趁著她處理的間隙,派人去射中羯族人的地方重新勘察一番,還命人剝了他的衣裳,即便是袖口也要拆了看看有沒有藏什麽東西。

她處理繡坊的事過了這麽久,怎麽也該有個著落了吧?

崔舒若讓行雪去看看,沒過一會兒,行雪就回來了,還捧著什麽東西。

行雪回稟說,是從羯族人的衣帶裏頭搜出來的,是一個極小的卷筒,上頭還封了漆。崔舒若打量了一眼,這回怕是真遇到大事了。

崔舒若不再耽擱,當即命人準備回去,而且單獨準備了一輛馬車給那羯族男人,命人幫他重新換上漢人的衣裳,綁了手打暈,而且還將他待的馬車圍得水洩不通。

回去的路上,馬車走的比先前要快多了。

齊平永也是親眼見證崔舒若是如何制服羯族男人的,明明什麽都沒有做,但一切就是十分詭異,仿佛天罰。他雖武藝高強,可人力與天地相比較還是太過渺小微弱。

齊平永行走江湖多年,也見過不少真真假假的術士,但裝神弄鬼的多,幾乎沒有真本事,唯獨崔舒若剛剛的一番舉動讓他大開眼界。

原來,這位看似嬌弱高貴的衡陽郡主,當真是仙人弟子,並非浪得虛名。

為此,即便是在回程時,齊平永還是未能從震驚中緩過來。

他騎著馬神思不屬,不知不覺間就騎得離崔舒若的馬車越來越近。

餘光時刻盯著齊平永的趙知光見了,漂亮的眼睛一瞇,到底是克制不住心中的念頭,□□一夾,催促駿馬走到他的身邊。

趙知光到底是貴胄出身,即便不說話,也是一身睥睨人的高傲。

他開口就是嘲諷,“怎麽?齊恩公是享了國公府的富貴,知曉我阿耶的打算,想著一步登天了?”

齊平永只是因為崔舒若不同於常人的能力,而略微失神,卻不想聽到趙知光這一番話。齊平永還是有觀人之能的,而且脾氣不似一般綠林人士暴躁易怒,相反,還十分照顧兄弟,算是大口吃肉喝酒、隨性而為的綠林俠士裏難得的溫厚了。

他對兄弟的包容程度也很高,沒見到魯丘直那樣愛惹禍的也能毫不計較的相處麽?

齊平永看得出來趙知光生性桀驁偏激,但他近來深受齊國公的關照,自然不會計較什麽,只拿趙知光當做頑劣的小孩般看待。

“四郎君誤會了,某並無貪慕權貴之意。”

趙知光策馬到齊平永身邊,兩人幾乎是肩並著肩。

只見趙知光靠近齊平永的臉,語氣陰狠的貼耳道:“那你就給我離二娘遠些!”

趙知光咬牙陰惻惻的瞪著他。

齊平永靈光一閃,才算明白了趙知光的用意。天可憐見,他真沒有覬覦衡陽郡主的意思,兩人歲數上差了不少,完全就沒過男女間的思慕,不過是當做該照拂的好友之妹,叔父之女來看待。

見了齊平永的神情,趙知光可算明白了感情人家壓根沒往這上頭想呢。

原本還嫉恨對方的趙知光頓生無力,那他先前特地跑去找齊平永比試挑釁算什麽?莫名有種媚眼拋給瞎子看的郁悶,他只好氣憤的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

而後策馬離開。

齊平永停留在原地許久,心潮跌宕,但始終是蹙著眉的。

最終,他的手下意識按在腰間,心中有了打算,駕馬到崔舒若的馬車前。

崔舒若聽見馬蹄在馬車旁走動的聲音,她掀開車簾一角,便看見齊平永似乎在深思什麽,眉頭緊蹙到像是要打結。

好好一個仁厚忠義的俠士,到底是什麽能把他苦惱成這樣,崔舒若心裏止不住的好奇。

結果下一刻,齊平永突然對她抱拳,“郡主!恕某無禮,只是心中有所猶疑,思來想去,只好叨嘮郡主!”

崔舒若對這些將來會成為國之柱石、一代名將賢臣的人都很客氣,怎麽會計較呢。只見她微笑著道,“齊大哥但說無妨。”

齊平永不再猶豫,他取下腰間系的荷包,也許是內心真實所感,方才還緊蹙的眉頭,下意識的展開,甚至唇邊蕩漾笑容,那是徜徉在思慕心愛人的歡喜,“不瞞郡主,某的心上人親手為某繡了荷包,可某不過一介粗人,有心想贈她回禮,但金銀財寶怎抵得上一針一線的沈沈心意。郡主同為女子,應當知曉有何能應得起她的真心。”

聰明人說話不必繞彎子,崔舒若算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實問送回禮不是要緊的事,他的目的是委婉的告訴崔舒若,自己有心上人了。

而如何能應得起她的真心,自然是以真心應真心,他是不會辜負對方的。

雖然他的所為有些唐突,可說的委婉,好在崔舒若並不喜歡他,自然不會覺得不喜。相反,有齊平永的表態,崔舒若還能少點麻煩事。

故而,崔舒若笑得眸若三春之桃,輕吟吟的為齊平永指了條明路,“我聽聞阿耶的庫房裏有一副南邊素有刺繡聖手之稱梅三娘親手繡的屏風,她的針法出神入化,既然齊大哥的心上人擅長刺繡,不如去尋阿耶將那副屏風贈予你,凡是擅長刺繡的人恐怕都會喜愛梅三娘親手繡的繡品。”

崔舒若看似在說繡品,其實是在告訴齊平永,真想要推拒,應當去尋齊國公,那才是始作俑者,她可沒有那能耐。

很顯然,齊平永聽懂了,他對崔舒若抱拳,一再感謝。

而崔舒若出來一趟,不僅遇上了送信的胡人,還能解決一樁麻煩事,心情倒是比來時好了不少。

但這份好心情,在兩日後,戛然而止。

因為齊國公將審訊胡人的事交給了趙巍衡,加上那封信,他們自有辦法撬開羯族男人的嘴。

本不應該有後續的,但趙巍衡比其他人要更了解崔舒若一些,當時能把羯族男人帶回來,更有崔舒若的功勞,所以他特意跑了一趟,也算有始有終。

“你是說羯族想聯合其他胡人部族圍攻幽州軍?”崔舒若失聲道。

趙巍衡也沒想到會這麽快,但似乎在意料之中。

胡人部族雖然各自為政,彼此不合,但魏成淮的殺胡令一出,不僅是羯族,連其他胡人部族也損失慘重。

因為殺胡令並不僅僅限於胡人的將士,哪怕是他們的婦孺老弱,不也一樣是胡人嗎?

而且殺起來更容易。

甚至後來,連那些離幽州軍很遠的胡人地盤下的漢人,也開始殺胡人。即便兌換不到糧食和官位,可他們被欺辱久了,聽聞殺胡令,義憤之下,殺胡人洩憤。

甚至有些人,是為了填飽肚子。

都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那麽與其與別人交換孩子吃,不如吃別人的。

到了夜裏,別說是胡人老弱婦孺,即便是青壯年也不敢一個人出來,誰知道會不會有饑腸轆轆,或是懷著深仇大恨的漢人,突然照著腦門敲上一棍子?

本是胡人把漢人當做豬羊宰殺欺辱,可當漢人真的因為一紙殺胡令開始反抗以後,胡人才驚覺原來他們也會變作豬羊被人宰殺。

可愈是強硬的鎮壓,反抗就越強烈。

漢胡幾乎已經到了彼此仇視,哪怕百姓間相遇都能擦出濃厚火星的地步。

北地漢人與胡人的矛盾加劇。

而造成胡人夜裏無法安寢,生怕何時就被漢人殺了這一切的人,是魏成淮。

趙巍衡搖搖頭,語氣裏盡是嘆息,“怕是魏成淮離死期不遠了,殺胡令一下,他便成了眾矢之的,很可能被胡人群起而攻之。

現下看來,此期已近。”

崔舒若即便知道魏成淮將來會是新朝威名赫赫的定國公,此刻也忍不住擔憂,說不準,因為她的到來,導致他的命運改變呢?

崔舒若並不是學歷史的,她甚至不是文科生,所知有限,大多聽說的不過是後世趣聞,她也不清楚歷史上的魏成淮是不是經過這一遭,是不是死裏逃生。

雖知道不可能,可崔舒若還是忍不住想問,“三哥,你說胡人尚且能聯合,我漢家各州郡便不能聯合在一塊殺敵嗎?”

趙巍衡有心想安慰崔舒若,可最後還是說了實話,“難。”

他指了指建康的方向,“誰都清楚,那位已然年邁,來日事說不清,但他們興許只會偏安一隅,那北地的大好河山,還不是能者居之?

如今沒動靜,不過是在等一個時機,一個能光明正大起義的名分,越是如此越是要留存勢力。魏成淮如今做的一切,看似聲勢浩大,但既惹了胡人部族眾怒,又和南邊鬧僵了。

恐怕幽州危矣,即便能保住,也會喪失逐鹿天下的資格。”

一將功成萬骨枯,待到他日,留給魏成淮的是滿城白紛紛的喪服靈幡。他看不慣北地滿目瘡痍,一心收覆失地,但越是心軟的人越是成就不了霸業,他耗去的胡人兵力,所有勝利果實,最後都會被旁人截取。

崔舒若說不清心中的感受,也不覺得惋惜,只不過即便是她這樣冷硬自私的心腸,也不由覺得悲壯。

她不信魏成淮會不知道這些,可有些事總有人要去做。

為眾人抱薪者,亦凍斃於風雪。

這是他為自己選好的路,是身為定北王世子的路,是與胡人世代血仇的幽州軍統帥的路。

崔舒若想起被自己收進匣子裏的紙條,不知怎的眼睛有些癢,鼻子發酸,但她仍舊笑了,笑得淚眼盈眶,笑得燦爛如陽。

她說,“三哥,我們打個賭吧。我信幽州軍能勝羯族。”

崔舒若擡頭看向趙巍衡,暖冬的日頭透過窗子斜照在崔舒若的臉上,為她蒙上一層柔光,襯得她的容顏比往昔柔和,可眼神卻是篤信的堅定,“他能活下來。”

趙巍衡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他往茶碗裏倒了茶,舉起來對著崔舒若,鄭重道:“好!”

那一日的談話,是崔舒若唯一的一點失態,後來她依舊如常。趙巍衡還特意叮囑孫宛娘多瞧瞧崔舒若,關懷她,可過了幾日,孫宛娘回來以後卻說崔舒若不像是有什麽要關懷的地方,明明一切如常,能說能笑,就是總和趙平娘在一塊商討該怎麽再興建繡坊,最好還能叫繡坊的女工們每日裏都多動動,忙得不行。

趙巍衡起初還是放心不下,可一日日過去,她似乎真的沒有任何異常,只能按下不表。

在北地風霜愈發凜冽時,齊國公突然決定修建學堂,用來選拔庶民中聰敏毓秀的男子,倘若學堂裏表現優異的,或是某一方面頗有才幹,便破格提拔。

換做過去,這般行事定然要惹人非議,可如今隨著胡人的不斷攻伐,南邊建康的人能對北邊的影響已經非常小了,即便是這樣頗為逾越的舉動,齊國公也敢不上奏老皇帝直接下令。

至於世家……

並州就沒有世家嫡系根基與郡望,能留在並州的大多是旁系,而且齊國公握有並州軍權,這等小事何必要鬧得難看。

退一萬步,書籍昂貴,他齊國公能供得起幾十上百人的學堂,總不至於還能供得起千人萬人的學堂吧?

而那被供著上學堂的,上百人裏能出一人成才否?

說到底,只要書籍一日昂貴,只要世家一日握有眾多藏書,那麽天下官吏任免都勢必會用到世家的人,世家就一定會長盛不衰!

在這樣焦灼的情形下,冬日的嚴寒似乎在無聲無息的消融。

春日快要到了。

崔舒若更是大膽進言,讓齊國公趁著北地打得兇,到處都是流民,與其讓世家白白多了許多佃農,不如劃出並州的荒地,吸引流民前來耕種,凡是願意留在並州者,不僅賜下荒田耕種,而且編入並州籍冊,做個本分的良民。

若是並州尚有餘力,適當的予些糧食,也不是不行。

比起前者,後者很快就遭到了並州豪紳跟世家們的反對,像極了羯族想聯合其他胡人部族一起圍攻幽州軍的模樣。

可齊國公對崔舒若的提議確實感興趣,崔舒若所言還太過籠統,齊國公私下找過幕僚重新定下更齊全適宜的律令。

這裏頭最先讚同此做法的竟是馮許,他一反過去懷疑崔舒若以鬼神之論迷惑眾人的偏執,不但對此大加讚賞,甚至甘願為馬前卒,還為齊國公出主意,世家豪紳們本也不是鐵桶一塊,逐個擊破,互生嫌隙,自然也就對齊國公造不成威脅。

他身上雖有儒家的刻板偏見,可也一樣有憂懷庶民的仁德。

有馮許甘願出頭,先是挑起世家和豪紳間的矛盾,又逐個攻破世家與世家間的利益,最終齊國公收容流民,許以荒地開墾,從而增添勞動力的政令總算得以施行。

而當一片片荒地被許以流民時,春日也悄悄來臨,冰雪消融,重新擁有可以耕作的田地的庶民們,開始為自己有奔頭的來日而不斷勞作。

幽州軍與羯族的戰況,也總算是有了分曉。

羯族,被滅了。

誠如字面上的含義,王室被屠殺殆盡,魏成淮將羯族大王並王室眾人的頭顱砍下高掛在城樓之上。

此一舉,大大振奮了北地軍民的士氣。

原來胡人也不是兇殘暴虐到戰無不勝!

原來漢家將士的鐵蹄真能殺得胡人族滅!

原來北地百姓竟真的能等來收覆失地的將軍!

唯一可惜的是,在魏成淮帶著幽州軍和羯族拼殺時,其他胡人部族趁勢不對,也悄悄吞並起了羯族的地盤,洛陽並沒有被打下來。

它還不能回到漢人的手中。

不過,羯族的滅亡還是引得從北地到南邊都喜極而泣。

魏成淮,似乎變得炙手可熱。

就連南邊建康的老皇帝也不計前嫌,頒發一紙詔令讚頌魏成淮。

在這樣的氛圍裏,崔舒若再一次遇到了上回送來棉花種子的商人。那商人似乎還是不大習慣自己的裝扮,但殷切的獻上了一匣子的南珠,成色極好。

想要給商人錢帛,他卻不肯要,只說是獻給郡主娘娘的。

崔舒若從來不收所謂的孝敬,但這一回卻笑著應了。

等到回去以後,她打開匣子尋了尋,果真發現匣子還有夾層。夾層裏面只有一朵枯萎的花枝,還有一張字條。

“北地苦寒,遍尋物無,唯見春色,與君共賞。”

那是北地最先見到的一抹春色,魏成淮將它送給了崔舒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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